徐林：在气候问题上，我很敬佩比尔·盖茨的悲悯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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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林（中美绿色基金董事长）

这本书非常有意义

首先，我很敬佩比尔·盖茨先生，不仅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企业家，给我们提供非常好的微软的产品，我觉得他作为一个企业家，作为一个成功人士，有着对人类的未来和命运非常难得的悲天悯人之心，这个特别难得。

比尔·盖茨在企业之外关注的很多问题，像气候变化问题，包括这次的新冠疫情，一些大的疾病，艾滋病等疾病的防控问题，他都有很多的贡献。盖茨基金会这次在新冠疫情防控的疫苗研发方面做了很多的投入。盖茨与妻子梅琳达成立的“盖茨基金会”，把目光聚焦在三个方面：对全球健康、农业和金融服务、教育进行资金与技术投入，希望通过自己的扶植，让第三世界和跨国企业从中受益。新书《气候经济与人类未来》便诞生于这个契机。

这本书是他对人类未来气候变化问题的一个很系统的阐述，这本书直面气候问题给我们带来的挑战，同时又以非常积极的心态认为这是一种经济，是一种气候变化的经济。他指出在气候变化应对过程中存在的诸多经济发展，特别是投资的机会。大家在这本书里都可以看到。而且他说了，这是创新很主要的领域。我非常同意他的这些观点，所以我觉得在中国目前提出在2030年、2060年分别实现碳达峰和碳中和的目标等大背景下，这本书是非常有意义的。

气候变暖威胁人类可持续发展

“可持续发展”已经不是一个新概念了，可持续发展的含义是什么？实际上是指我们当代人，我们所有的行为，不应该以牺牲子孙后代的生存权利或者是利益为代价，来实现我们现在的各种发展。联合国实际上早就有过《21世纪议程》（一份关于政府、政府间组织和非政府组织所应采取行动的广泛计划，旨在实现朝着可持续发展的转变。），中国根据《21世纪议程》制定了《中国21世纪议程》，以此作为中国可持续发展总体战略、计划和对策方案。中国政府一直都以非常积极的态度参与这样的多边行动，我们确实为《21世纪议程》的实现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

气候变化问题对可持续发展具有非常大的影响。其实针对这个问题，世界上确实也存在一些不同的看法，有人并不认为气候变暖是长期的趋势，甚至也有人认为，气候变暖不是由于二氧化碳温室气体排放导致的。但是，从目前来看，主流的观点认为，全球正在面临气候变暖带来的持续的压力，而且温室气体，特别是二氧化碳的排放是导致气候变化最主要的因素。气候变暖导致南极、北极冰川面积在不断地缩小，冰川融化导致海平面上升，最终导致全球极端气候的产生，包括飓风、洪水、干旱、沙尘暴等，这些对我们的生产和生活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有些是灾害性的影响，损失非常巨大。毫无疑问，气候变化会影响子孙后代，影响我们整个未来的发展，所以这个问题和可持续发展是完全相关联的一个话题。

媒体、网络也有一些不同的说法，比如有人说，气候变暖好啊，今后中国的西北地区雨量增加，西北的干旱问题就会得到缓解，甚至有的沙漠能变成绿洲等。他们或许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而喜马拉雅山雪线的融化，可能会扰乱中国的母亲河长江和黄河的流动，它们的源头青藏高原冰川的融化，会不会让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断流呢？对整个长江流域地区、黄河流域地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和影响？这个可能又是我们面临的另外一个很巨大的麻烦。

所以，气候变化的问题十分复杂，带来的影响值得我们用非常全面的眼光和观点进行分析和研究。目前来看，总的看法或者主流的看法是，气候变暖的趋势对整个地球、对我们人类的生存环境产生的影响是不利的。

前两天我在《自然》杂志看到一篇文章，其中提到，研究发现，气候变化和能源的消费甚至还存在着某种相互促进、螺旋式上升的关系。也就是说，气候变暖会导致人类消耗更多的能源。如果能源结构不发生根本性的改变，那么消耗更多的能源本身又会产生更多的温室气体，导致气候进一步变暖。所以，气候问题的应对实际上是人类面向未来怎么可持续生存和发展的一个巨大的挑战和现实问题。这个问题和可持续发展是紧密相关的。

计划生育也是减排措施

中国在应对气候问题或者是在可持续发展方面做过什么样的贡献呢？大家可能首先想到，中国围绕气候问题做过什么样的国际承诺，在谈判中持有什么样的立场。过去中国在气候谈判中，坚持共同而有区别的责任。为什么呢？因为中国是个发展中国家，中国虽然是全球温室气体排放第一大国，但是中国跟发达国家比起来，历史累积的排放量实际上比它们少。而且，中国的人均排放量现在也是低于它们的。恰恰是处于这样的一种考虑，中国在气候谈判的过程中，要坚持中国发展的权利，中国未来的发展要消耗能源，中国还会有更多的排放。

实际上，中国过去有些涉及发展的政策，比如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相对比较严格，比较标准的说法是，计划生育政策使得中国少生了大概两到三亿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统计过少生几亿人对气候变化有什么影响？试想下，如果多三亿人，每天吃喝拉撒，就要多消耗能源，就会有温室气体排放。其实中国过去已经采取了自我牺牲和克制的政策，中国已经在温室气体方面做出了很独特的贡献。但是我相信，在谈判的时候，没有人会提这个问题。因为西方国家过去一直从人权的角度抨击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它们在谈到气候问题的时候，要中国做更大的贡献，减排更多的温室气体，但是它们没有看到，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本身对全球的减排事业是一个巨大的贡献和牺牲。

中国的“碳中和”决心令世界惊讶

在《气候经济与人类未来》这本书中，能够发现，盖茨对中国应对气候问题采取的诸多举措有很深入的了解。他向全世界介绍道：“恢复生态系统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回报……中国已经把大约四分之一的陆地划为关键自然资产，并将在这些地区优先推进保育和生态系统保护工作。”

盖茨还将亲自调研的数据写在了书中，他表示：“自2014年起，为应对各大都市市区不断恶化的雾霾问题和飙升的有害空气污染物的排放量，中国政府发起了多项行动计划，包括为降低空气污染设定新的目标，禁止在人口密集城市周边建设新的燃煤电厂，以及对大城市内非电动车的使用施加限制，等等。短短几年时间，在特定类型污染方面，北京降低了35%，拥有1100万人口的保定降低了38%。”

所以中国已经在自我克制方面出台了一些政策，做了一些承诺，2015年，中国又承诺，实现2020年碳排放强度比2005年下降40%～45%。目前，这些目标也都实现了。

在这个基础上，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成立75周年纪念峰会上进一步提出，中国要在2030年实现碳达峰，2060年实现碳中和。这是一个全新的目标。这个目标的提出使得西方的国家和媒体感到有点吃惊，中国在过去确实没有承诺过我们在什么具体的时间实现碳达峰、实现碳中和。我觉得，这个目标的提出对全球的碳减排事业起了非常积极的推动作用。应该说，国际社会对中国提出这样的目标，总体上是持一种积极的评价和欢迎的态度的。

但是接下来，中国在实现碳达峰和碳中和目标方面会采取一些什么样的行动？可能大家会对此有更多的评论，会有更多的关注。那么值得高兴的首先是在中国的“十四五”规划当中，包括从国家到各个省，包括到地方的“十四五”规划，都提出了碳达峰和碳中和的一些很具体的措施。从国家层面甚至还会制定推动碳达峰目标实现的专项规划。所以我相信中国还会采取一系列强有力的措施推动这个目标的实现。

先不说实现碳达峰对中国来说有多大的压力，光是从碳达峰到碳中和，中国只有30年时间，而西方的大多数发达国家花了七八十年时间来实现这一过渡。中国面临的碳排放的下降曲线非常陡峭，和别的国家是不一样的。这是中国面临的巨大挑战和压力。

不同领域如何实现碳中和

从本质上来说，碳减排最主要的还是二氧化碳排放量减少的问题。经济领域排放二氧化碳最主要的就是能源、工业、交通部门，包括城市，也包括农村，因为畜牧业实际上也排放很多二氧化碳。

盖茨在书里把其划分为5大类，并列出了它们对应的排碳占比：生产和制造（31%）、电力生产与存储（27%）、农林畜牧业（19%）、交通运输（16%）以及取暖和制冷（7%）。

要解决这个部分，对中国来说是一个经济问题，是一个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绿色低碳转型的问题，绿色低碳转型所带来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涉及每个人的生产和生活的各个方面。未来中国在能源领域要实现真正的绿能替代。也就是说，用可再生能源，特别是光伏发电、风力发电，甚至一些生物质能源替代现有的燃煤发电或者是化石能源。我们现在开的燃油汽车，更多可能会被电动汽车，甚至是氢动力汽车取代，这将是一个过程。

工业制造

按照上面的划分，发电并不是目前温室气体的最主要制造者，获取清洁的电力却很可能是实现碳中和最关键的因素，因此盖茨在书中是从电力生产与存储开始依次讨论这5个领域如何实现碳中和。

在工业领域，我们现在用传统化石能源做燃料，以及用化石原料作为工业制成的原料，相关部门都面临减碳和脱碳的过程。

盖茨在书中引用了一个寓言：两条小鱼碰到了一条年老的鱼，年老的鱼打招呼说：“早上好！水怎么样？”两条小鱼继续游了一会儿，对视一眼，其中一条终于忍不住问另一条：“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盖茨引用这个寓言的意思是，化石能源（和因此引发的碳排放）就像水一样，在人类的生产生活中无处不在，很多时候我们已经意识不到在使用化石能源。我们使用的能源最终绝大多数来自化石能源，我们用的东西或是需要以化石能源为原料制造（比如各种塑料），或是需要使用化石能源生产（尤其是水泥和钢），我们吃的食品需要释放大量温室气体才能生产出来（从化肥到牲畜饲养），取暖需要消耗化石能源、交通也需要消耗化石能源（电动车耗的电主要还是靠燃烧化石能源产生）。

城市建筑

在建筑领域，与城市建筑相关的能耗占中国总能耗的40%左右，这个领域毫无疑问也要建设更多的绿色低碳节能的建筑。

盖茨在书中写道，应对制造业的碳排放主要就是四步：1.能用电的尽量用电，这需要对现有的工艺进行很多创新；2.电力的来源要改为清洁能源；3.用碳捕获来减少生产过程中无法避免的碳排放；4.更有效率地使用各种材料。关于每个步骤如何实施，他还分别列举了一些国内外的新型企业案例。

人造肉

我们的生活方式也是如此，今后是不是要用一部分人造的植物肉替代我们现在吃的真正的猪肉、羊肉、牛肉呢？这有可能会成为一个趋势。

关于“人造肉”的未来预见，盖茨非常乐观，书里他也谈到，人造肉并非是一种市场噱头，而是关系到全球人类未来的一项重大命题。植物基替代品都更利于环境保护，因为它们的生产占用的土地更少，使用的水更少，而且温室气体排放量更少。

盖茨自己也已经投资了两家生产人造肉产品的公司——“超越肉类公司”和“不可能食品公司”。

我见过美国的一些做人造肉的公司的老板，他们跟我们谈的时候，不是谈肉怎么样，而是你用我们公司生产的这种肉替代你的养殖，能减少多少二氧化碳的排放，人家跟你谈的是情怀。我有时候会很庸俗地问他们，我说我们中国人对肉的烹饪方法有很多种，我们要炒肉丝，要炒肉片，要做肉馅包饺子，你那种肉可以解决我们这些问题吗？人家也很坦率地说，我们的肉让你做肉丝、炒肉片不行，但是你们包饺子绝对可以，我们可以提供非常好的肉馅，有的人已经吃过人造肉了。所以我们在这个领域也投资了。中美绿色基金最近投资了一个企业，是澳斯康生物制药（南通）有限公司，它做无血清的生物培养基，不从动物体内取血清，这种培养基就是一种绿色的生产行为。同时可以用培养基做植物蛋白，做植物肉。这些领域都有绿色低碳的含义。

低碳转型下的投资机会

所以比尔·盖茨看到，这种绿色低碳的转型给整个经济带来的更多的是一种机会，这种机会建立在创新的基础上，建立在大量的投资基础上。我们在碳中和的背景下看到最近国际机构对这个领域的投资有一个预测，大概是85万亿美元甚至更多。中国的机构，像中金公司，它的报告认为是130多万亿人民币的投资。

不管怎么说，大家看到的是，要用碳中和、碳达峰的压力和要求来推动整个经济绿色低碳转型，所以涉及不同产业的这种生产方式的改变。同时，这对中国来说，本质上是个能源问题。中国在节能这个领域也要进行大胆的投资。中国现在人均的能源消费水平也就是3.5吨标准煤左右，但是随着收入水平的提高，最终体现在用能水平上是要趋同的，中国一定要向发达国家靠拢。发达国家彼此间也不一样，像美国的人均能源消费是11吨标准煤，俄罗斯更多，是13吨。像日本和德国这样的国家，人均大概是6吨。我觉得中国能够向日本和德国这样收敛就相当不错了。这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中国的能效要达到德国和日本的水平，中国实际的能效水平比德国和日本还有30%~40%的差距。所以在这个领域，也有很多投资和创新的机会。

比尔·盖茨这本书分不同的领域，从碳经济的角度、气候经济的角度进行了描述，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看看。

对中国来说，如果在碳中和的目标下真正能够推动能源的转型，特别是绿能的替代，我觉得是具有战略意义的。为什么呢？如果中国今后的交通工具都能靠电动或者是氢动，而且电和氢都是建立在绿电基础上的，一方面具有碳减排的意义，另一方面可以大大减少中国进口石油、天然气。中国目前石油的进口对外依存度已经到了73%，天然气的对外依存度超过了40%，而且都是在进一步上升的。这使得中国在地缘政治方面显得比较被动。原油、气很多都是从中东过来的，但是中东是地缘政治十分复杂的地区。在能源方面，中国实现国内的绿能替代，对现在提出的内循环为主的新发展格局构建是有意义的，可以大大提高中国能源安全的保障水平。很多人老说粮食安全问题，我不认为中国有粮食安全问题，但是我认为中国有能源安全问题，中国有这么高的能源进口依存度，但是中国的石油的占比储备不到两个月，这是现在实实在在的一些问题。

所以，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目标下发展的绿色低碳转型，对中国的意义既有战略方面的，也有可持续发展方面的，这是值得我们为之努力的。

政府激励机制不可少

最后，要真正推动碳减排、碳中和目标的实现，中国还要建立一套比较系统、完整的激励机制，这种激励机制需要政府部门去好好设计。盖茨在书中也提到，政府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政府应该全力做好七件大事：1.弥补投资缺口2.创造公平的竞争环境3.破除非市场壁垒4.紧跟时代步伐5.规划“公正转型6.迎难而上7.技术、政策和市场三管齐下。

在我看来，这些激励机制主要包括碳减能、碳交易的机制，生态修复的激励机制，包括用能权的配置和交易机制等，因为中国还有一个碳汇建设问题，这是一个生态建设问题。在生态建设方面，中国过去很多都是依赖政府投入的，但是依赖政府投入的机制的效率比较低，怎么能够激励更多民间的资本、私人的资本投入生态建设领域，实际上各个地方都有一些很好的做法。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是不会自动实现的，需要有一个市场转换机制才能实现。我原来在发改委工作的时候做过一些试点，调研时发现各地也有一些很好的做法，我觉得特别值得政府去好好总结、提炼，形成一些固定的制度，这样可以推动我们未来生态方面的碳汇建设，变得更加高效。

“十四五”提出的森林覆盖率的目标，五年要提高0.9%。0.9%是个很大的数，1%的国土面积差不多就是10万平方公里，所以要在那么大的范围里推行这种植树造林，提高森林覆盖率，没有好的激励机制是很难实现的。

这里也可以引用一段盖茨的表述，从根本上讲，保护森林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政治和经济问题。人类砍伐森林并不是因为人们生性邪恶，只是因为伐木的动机比保留树木的动机更强烈。

因此盖茨也谈到，我们需要的是政治和经济上的解决方案，包括在森林保护方面为相关国家提供资金支持，强力执行旨在保护某些特定区域的相关规定，为农村地区创造不同的经济发展机会，等等。

我们对政府政策制定人员说，你有好的政策和目标，有好的举措、好的内容之后，最重要的是要建立好的政策实施的机制。如果没有政策实施机制来保障，其实有的时候你的目标、你的任务都会变得很空洞，这是政府下一步在推动碳中和、碳减排方面要解决的问题。

（整理自徐林在中信出版集团比尔·盖茨新书《气候经济与人类未来》分享会上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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